傳統(tǒng)樂斗,是兩人共同奏一首曲子,直到一方無法再跟上另一方的節(jié)奏為止。
而琴家的樂斗,則又不一樣,不是看奏曲高明,而是看誰能蠱惑了誰,樂曲之聲帶出的音波,一直攻擊,直到另一方無法再彈奏,便可分出輸贏。
要說琴家的音攻,其實并無具體的研習(xí)法子,一應(yīng)都只有自己琢磨,便是八音在被封入石棺之前,她會的也只是安撫或蠱惑人的心神,而不能具體的攻擊人,更不會以琴音殺人。
在棺中的十年,算唯一的因禍得福,是她學(xué)會了音攻!
而會這種技法的,在琴家,不超過三個人。
所以八音提出樂斗時,作為琴家家主,琴長生還真不能不接!
他摸出紫砂陶塤,臉上閃過狠色,“這是你自找的!”
八音冷笑一聲,擺開架勢,七根琴弦迫不及待的從手腕彈射而出,在她內(nèi)力支撐下,懸浮于透明的內(nèi)力琴身上,映著猩紅色,顯得無比妖異。
琴長生面容冷肅,紫砂陶塤湊到唇邊,悠悠悅耳的清脆鳥鳴啾啾響起,好聽得讓人仿佛能看見清晨山林的蘇醒,百鳥齊鳴,婉約高昂。
琴長生能做上家主之位,天賦自然是不差的,且這么多年,他將塤這樂器鉆研到了極致,無論是從指法還是呼吸技巧上,都不是一般人能比擬的。
八音從來不小覷任何對手,特別那個人還是琴長生的時候。
“嗡嗡”琴弦顫動,像是空谷幽蘭的孤深綿長,又像是冰凌入水的叮咚聲,跟著就是一聲高過一聲的尖嘯,此刻音波好像化為利劍,直刺入耳,叫人神思不屬。
琴長生皺眉,八音琴聲這般富有攻擊力,卻是他沒有想到的。
他不得將內(nèi)力注入陶塤之中,霎時,塤聲一變,起先的乳鳥脆鳴一轉(zhuǎn),立馬就成鷹嘯長空,渾厚綿長,回蕩不休。
八音微微勾起嘴角,她等的,就是這一刻。
剎那,她十指快若閃電,快出的殘影眼花繚亂,而琴聲也變換成噼里啪啦的刀劍,仿佛鋪天蓋地都是,鋒銳的芒光,殺氣騰騰,還有滿場的血腥戾氣,能嚇的人心肝亂顫,腿腳發(fā)軟。
至少軒轅神月已經(jīng)后退很遠(yuǎn),還捂上了耳朵。
琴長生臉色一變,他看著八音的目光幽深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“琴家主,還受得住嗎?”八音淡然一笑,在這種時候,她竟然還能抽空開口說話,且那聲音半點都不受音波的影響。
這樣的動靜,已經(jīng)在琴家引起注意,不多時,就有很多樂師圍攏過來,這其中還有琴絲竹!
琴絲竹一見八音,當(dāng)即沒忍住,臉上浮出了恨意,原本好端端一雅致得體的姑娘,硬是面容扭曲的有些陌生。
八音沒去理會琴絲竹,她今個在琴家住下后,還有了光明正大的身份,有得是時間慢慢折騰她。
八音手下動作不停,她的琴聲和從前不一樣了,從前是大氣平和,而現(xiàn)在,每一個音節(jié)都是殺氣四溢,就像是渾身帶刺的刺猬,誰敢靠近,就扎誰。
琴長生臉色開始蒼白,鬢邊已經(jīng)滲出冷汗,他的塤聲有點中氣不足,再這樣下去,難以為繼,非得受傷不可。
黑白分明的眼瞳粲然一瞇,八音嘴角凹陷,緩緩就勾出個清淡淺笑,但那笑意并未達(dá)眼底,在眼梢就凝結(jié)為冷凜霜花。
“該結(jié)束了!”她道。
隨著話音,她兩手中指一拉琴弦,琴聲刺耳突破天際,跟著她松手,音波成半月形彈射出去,轟地打在琴長生身上。
“?。 鼻匍L生慘叫一聲,整個人飛出去兩丈遠(yuǎn),他捏著陶塤,死死盯著八音,正有溫?zé)岫吵淼孽r血從他嘴里被吐出來。
八音云淡風(fēng)輕,她揮袖按住琴弦,譏笑道,“琴家家主琴長生,不過如此!”
此話一落,滿場噤聲。
八音獨立場中,身上雖是粗布衣裳,但黑發(fā)飛揚,那一瞬間的絕世風(fēng)華,無人能及。
“父親!”琴絲竹喊了聲,提起裙擺跑過去扶起琴長生,她轉(zhuǎn)頭怒視八音,“這是琴家,你想干什么?”
八音垂眸,看著搖光,指尖細(xì)細(xì)彈,聲若輕羽的道,“不想干什么,忘了跟你說,從今個起,我住宮商閣,我也是……琴家人!”
“不可能!”琴絲竹難以置信,她看向琴長生。
琴長生面無表情,從臉上根本看不出半絲情緒,可唯有他半隱在袖中的手,已經(jīng)將紫砂陶塤捏得死死的。
八音挑撥出一串悠揚如金鈴的聲音,掃視了場中眾人,勾唇道,“琴八音,請各位多指教。”
沒人敢這時候站出來同她樂斗,琴長生敗在她手下,毫無還手之力,已經(jīng)叫人很心驚了。
所有人目光如潮水一樣涌向琴長生。
琴長生一擦嘴上鮮血,聲音有些虛弱的道,“你贏了?!?/p>
他看著這個昔日的嫡長女,心頭本該是有驕傲的,畢竟青出于藍(lán)而勝于藍(lán),可目下,他胸腔之中,除了滿腔的疲憊,還有一種說不上來的酸澀,竟是再無其他情緒。
畢竟,她是那人生下來的,如果不出色,好像才不正常。
琴長生轉(zhuǎn)身欲走,背脊有瞬間的彎曲。
八音眸色一閃,琴聲一頓,“我說了你可以走了嗎?”
琴長生頓腳,他折身,已經(jīng)無法表露出任何的情緒,“你想如何?”
八音收了搖光,淡淡的道,“有件事想問你?!?/p>
琴長生點頭,他揮手散了場中其他人,便是對琴絲竹他也道,“回去?!?/p>
“父親,她……”琴絲竹迫切想從琴長生嘴里得到肯定,八音回歸琴家的肯定。
琴長生瞥了她一眼,目無旁色,“如她所說,琴八音?!?/p>
猶如晴天霹靂,狠狠地霹在琴絲竹頭上,她整個人視野一片黑暗,心頭卻恨得犯出汪藍(lán)的蜜毒來。
她決不允許她回來!
琴家的天才,只能是她琴絲竹,也只有她一個就夠了!
所以,她合該去死!她去死了對誰都好!
好在琴絲竹還知道不能讓琴長生知道她的想法,她低著頭站了會,然后默默回去了。
琴長生邁進(jìn)尚且修繕好的宮商閣,見這里頭破爛空曠,處處泛著霉味以及陰冷,他神情也不由得一怔。
整整十年,他沒來過這里了。
八音站在角落一簇野生菌菇面前,白色的菌菇顫巍巍的,纖細(xì)弱小,可長滿了整個角落。
“你想問什么?”琴長生主動開口。
八音看了那菌菇一會,才用嘶啞的聲音道,“我是玉氏的人從外面抱回來的?”
琴長生皺眉,雖不明白八音到底想知道什么,他還是如實回道,“是?!?/p>
八音指尖一顫,她對玉氏,其實就和普天之下大多數(shù)母女一樣,有很深的孺慕之情,從青爭嘴里知曉她可能不是玉氏親生的時候,她其實是拒絕相信的。
那樣慈愛的一個人,怎么可能不是她的母親呢?
“青爭,是在琴府出生的?”她繼續(xù)問。
琴長生想了會才道,“應(yīng)該是,我不太記得?!?/p>
聽到這里,八音猛然回頭,盯著他,一字一句的問,“所以,我不是玉氏親生?青爭才是?”
“胡說八道!”琴長生想也不想就喝道。
八音的話,不知戳中他哪點,叫他面色鐵青,顯然是氣極了,“你懷疑誰都可以,但怎么連她也懷疑,你是在羞辱她!”
八音心頭一松,琴長生這話,便是相當(dāng)于否認(rèn)了,所以,青爭可能是琴絲竹蠱惑了她,加上從小玉氏確實對她挺好,以至于讓她產(chǎn)生了自己才是玉氏女兒的錯覺,繼而背叛她。
良久,琴長生口吻莫名的道,“你娘,也是個絕代芳華的女人,你像她。”
玉氏長相好,八音是知道的,而她從前的相貌,足有六成像她,只是可惜命不長久。
八音看著琴長生,見他鼻翼兩邊深刻的法令紋,忽然就覺得這十年他老了很多。
她問,“你愛過她嗎?”
不然,何以上次在別莊里,他都沒看她的尸骨一眼。
琴長生笑了,他笑的有些悲涼,又有些滄桑,一雙眼眸里頭,有很多八音看不懂的情緒。
就在八音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,琴長生道,“自然是不愛的……”
他,愛不起,因為太卑微,因為配不上。
八音冷笑一聲,心起怒意,她一拂袖道,“滾!”
對這血緣上的生父,那點親情,早在十年前,就已經(jīng)被消磨完了。
琴長生走了,八音又在那簇菌菇邊站了好一會。
軒轅神月進(jìn)來,他抿唇,糾結(jié)著張小臉道,“所以,你真的是琴七弦?”
八音回神,木著臉應(yīng)了聲。
軒轅神月考慮了會道,“我知道了,我不會跟人說的?!?/p>
八音心頭郁卒稍微好了些,她走過去捏了捏軒轅神月的包子小臉道,“沒關(guān)系,沒甚不能見人的?!?/p>
軒轅神月揉著臉,“你別捏我,不威嚴(yán)?!?/p>
八音微笑,“現(xiàn)在不捏,以后更捏不著了?!?/p>
軒轅神月看了看周圍,無奈的道,“今晚我們睡哪?”
八音豎指觸唇,神秘的道,“帶你去個好地方休息?!?/p>
軒轅神月覺得,約莫有人要倒霉了。
確實如此,不過倒霉的這人是琴絲竹!
八音帶著軒轅神月大大方方地造訪了琴絲竹的攬月閣,沒任何人敢阻攔,畢竟連家主都敢打的人,又有誰能制得住她。
琴絲竹氣的渾身發(fā)抖,她歇斯底里地道,“你到底想干什么?想殺我,你就來??!”
八音不屑蔑笑,“自然是要殺你的,不過還不到時候,你最好洗干凈脖子先等著?!?/p>
這樣清淡如羽的聲音,分明沒半分的分量,可聽在人耳里,卻像是刀子在割肉一樣,讓人恐懼。
“琴七弦,你以為你當(dāng)真殺得了我?”琴絲竹眸帶怒火,眉目扭曲,甚至臉上都是有猙獰之色的。
八音挑眉看她。
琴絲竹笑得瘋狂,“老祖不會同意你殺我的?父親也不會,便是連攝政王顏西祠,也絕不會同意!”
八音嗤笑一聲,“你可真是一如既往的,愚蠢!”
她八音要殺的人,誰也阻止不了。
她大大方方地踹開琴絲竹閨房房門,見著里頭白紗飄蕩,香煙繚繞,一應(yīng)屏風(fēng)案幾都是精致的,里間的百年黃花梨鏤雕的滴水床,也很舒坦。
她一拍軒轅神月腦袋道,“去,今晚睡那里?!?/p>
“琴七弦!我不準(zhǔn)!”琴絲竹沖過來,卻不敢上前,只得在兩丈外嚷嚷。
八音揉了揉耳朵,并不理會她,她直接讓軒轅神月進(jìn)去,自己則轉(zhuǎn)腳去了外間的羅漢榻。
琴絲竹咬牙切齒,可又無奈何,她心都快吐血了,然而八音還不理睬她。
她捏緊帕子,滿身惡意的道,“來人,去給我找火油來,她要睡,我就讓她一睡不起!”
身邊的婢女面露猶豫之色,“姑娘,這……”
琴絲竹目色幽幽地看著婢女,臉上神情在夜色下有一種決絕的瘋狂。
她道,“連你也不聽我的話了?”
婢女嚇的身子一抖,“婢子這就去?!?/p>
琴絲竹站在院子里,盯著沒關(guān)的閨房大門,她咧嘴無聲笑了起來,那模樣仿佛看到八音活活被燒死在里面一樣。
婢女讓人拿了火油,抖著手,將火油沿墻壁潑灑。
琴絲竹嫌她動作太慢,一把奪過火油,揚手就往閨房里頭甩。
哪知,猩紅流星躥過,猛地纏住屏風(fēng),八音赫然睜眼,她手一揚,琴弦咔的一聲,將屏風(fēng)撞到火油上,再轟的一下朝琴絲竹砸過去。
琴絲竹一驚,她腳尖連點,但根本不是八音對手。
屏風(fēng)去勢不減,當(dāng)頭就砸到琴絲竹面門,順便那火油也沾染了她一身。
“??!”琴絲竹慘叫一身,十分狼狽。
八音躍出來,她雙手環(huán)胸,倚靠在門邊,“今晚本來不想對你動手,可既然你自己找死,那便怨不得別人!”
話音方落,她轉(zhuǎn)身回房間里,不一會就拎著黃銅仕女燭臺出來,燭臺上焰火一跳,星火微弱,卻駭?shù)那俳z竹的婢女臉色大變。
“姑娘,快跑?!蹦擎九傲寺?,直直朝八音沖過來。
八音看都不看她一眼,衣袖揮動,將人推至一邊,再屈指一彈,一點火星被彈射出去,準(zhǔn)確地落在琴絲竹裙擺。
“轟”的一聲,宛如星火燎原,那豆大的種子,頃刻成為參天大樹,熊熊之火,從琴絲竹裙擺躥起,火舌直接舔舐上了她的頭發(fā)。
“姑娘!”婢女嚇的面色如土,趕緊撲到院前的水缸邊,捧了水就往琴絲竹身上灑。
琴絲竹尖叫連連,她驚慌所措,六神無主,手忙腳亂,一會去撲頭發(fā)上的火,一會拍裙子,最后竟是一點火星都沒撲滅。
只眨眼間,她幾乎就成了個火人。
院中其他人皆四處閃躲,唯有她那婢女還是忠仆,一下?lián)溥^去拽著她就往水缸邊按。
“咚”琴絲竹跳進(jìn)水缸里,水花四濺,煙熏火燎。
半晌,琴絲竹從水缸中冒頭,她臉被熏的焦黑,一頭長發(fā)已經(jīng)被燃燒殆盡,身上衣裙成片片黑灰,四肢更是被燒傷,露出淋漓血肉。
她整個人,就和厲鬼一樣。
“琴七弦,我要殺了你!”她聲音凄厲,當(dāng)即就想不管不顧地沖過來。
婢女拉著她,苦苦哀求,“姑娘,咱們先去看大夫吧。”
八音面無表情,頗有些為沒順勢燒死琴絲竹而可惜。
琴絲竹一身都是黑色,人不人,鬼不鬼,她兇狠而怨毒地盯著八音,忽的哈哈大笑起來,“琴七弦,你可知,無論是你的徒弟無傷,還是顏西祠,為何都要置雉朝飛于死地?”
八音沒有回答,這問題,或許她曾經(jīng)想過,但現(xiàn)在于她而言,有沒有答案都不重要,重要的得是,旦凡傷害過朝飛的人,她就一個都不會放過。
“因為你??!”琴絲竹吼道,帶著明晃晃的嘲弄和奚落,以及滿肚子的惡意,“因為雉朝飛愛你?。 ?/p>
八音心神一震,她目若閃電地俯瞰琴絲竹,其中蘊含的殺意,毫不掩飾,“你膽敢再說一次?”
她絕對不允許,朝飛死了十年后,還有人敢用這樣的說辭來污蔑他的名聲!
琴絲竹視八音的殺心為無物,她狀若癲狂,“他愛你,你不知道嗎?那么多年,他的眼睛里頭,都只看著你一個人哪,同是琴家女,憑什么?憑什么你既是天之驕女,又還能得到那么多人的愛?我為什么不可以,我身體里流的也是琴家血脈!”
八音緩步走向琴絲竹,沉著蒼白的臉,黑瞳森然,“你的嫉恨,你的不甘,都與我無關(guān),可你不該牽扯到朝飛,所以,你該死!”
她說著,腳步一側(cè),整個人微微一晃,就已經(jīng)站在琴絲竹面前,跟著她抬手,十分用力地掐著她脖子。
琴絲竹的婢女哭喊著給八音跪下,“饒了我家姑娘,求你饒了她……”
琴絲竹還在笑著,即便她呼吸開始困難,她也在笑,那笑容詭異,帶著幾分得逞的扭曲,“即便你殺了我,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,你大可去問問顏西祠,你去問啊,你敢去問嗎?”
八音下頜線條緊繃,她緊抿唇。
琴絲竹還在說,“琴七弦,你不敢去問,因為你害怕,你害怕朝飛是受你連累,你害怕你以為的姐弟情深,到最后就是一出笑話,惑亂人倫,你和雉朝飛真惡心!”
“閉嘴!”八音喝道,骨子里頭的暴虐像蛇一樣從四肢百骸鉆出來,并在她全身游走,她感覺所有的血液都在下沉。
琴絲竹腳尖離地,不斷晃動,她長大了嘴巴,眼珠凸出來,但她嘴里還在說,“雉朝飛惡心,你也惡心,你出嫁那日,他可是醉倒在你宮商閣,就睡在你從前的床上,用著你的被褥和枕頭,還抱著你的衣裳……”
“我叫你,閉嘴!”八音五指再用力,她單手舉著琴絲竹,眸色赤紅,宛如修羅。
琴絲竹喉嚨骨頭發(fā)出咔咔的輕響,她呼吸越來越弱,顯然八音再用一把力,就能掐死她!
“嗡”驀地,一聲琴聲從東院傳來,透過云層,在寂靜的夜色中傳出去很遠(yuǎn),待落到八音而里,就是如鈴震響。
她看著東院的方向,知道剛才那聲是琴家老祖彈的,她在警告她!
八音再是不甘心,但目下為了讓軒轅神月有個庇護(hù)所,也只得放過琴絲竹。
她稍微松了手勁,看著琴絲竹,在她視野中,突然低聲說道,“琴絲竹,你若是不能彈箜篌了,你說往后會怎樣?”
琴絲竹心頭陡升恐懼,她要是不能再彈箜篌,那她在琴家,有何立足之地?
“不,你不能……”琴絲竹搖頭。
這話還沒說完,七根琴弦齊齊飛出纏在琴絲竹指骨間,琴弦勒進(jìn)血肉,她竟然是要生生斷去琴絲竹一指骨,讓她再沒法彈箜篌。
“啊……”琴絲竹哀嚎,她終于感受到了滅頂?shù)慕^望,這種眼睜睜看著自己墜向深淵的感覺,讓人崩潰。
“嗡嗡”這下東院傳出的,是兩聲琴音。
八音冷哼一聲,要她完好無損地放過琴絲竹,那絕對不可能。
猩紅琴弦在她指間,拉扯出迷離的緊繃感,然后八音一用力。
“嗡嗡嗡嗡”東院那頭的琴聲急促,宛如雨打芭蕉,能聽出琴家老祖已然動怒。
八音不管不顧,她收緊琴弦,就差那么一絲,就能將琴絲竹的指頭尖勒斷。
“咚咚咚”琴聲再變,不再是空靈之聲,而是帶著不可言說的神秘,縹緲不真切。
就這一聲響,讓八音一下捂住心口,她駭然地望著東院。
剛才,她清晰的感覺到了,心臟的跳動,和浮黎帶給她的跳動完全不一樣,那是一種帶著二八懷春少女的羞澀,就像是……
十年前的那個琴七弦的心在跳!
“啊!琴七弦,我詛咒你不得好死,你不得好死!”琴絲竹抖著手,睜大了眼睛,她的一雙手,兩根中指,琴弦已經(jīng)勒了進(jìn)去,她感受得到那種緩緩被勒斷的錯覺。
八音憤恨地看了眼琴絲竹,曉得今晚上是廢不了這個人了,但要她不做點什么,又太便宜她。
“嗖”她收回琴弦,手腕一豎,用足十成十的力道往琴絲竹胸口打去!
“轟”琴絲竹被八音打出三丈遠(yuǎn),她口吐鮮血,帶出一道拋物線的弧度,最后啪地落地。
“姑娘!”她的婢女喊叫了聲,跌跌撞撞地沖過去,卻根本不敢動琴絲竹一分一毫。
琴絲竹躺在地上,口中不斷吐著鮮血,仔細(xì)看去,就能發(fā)現(xiàn),她胸口是凹陷進(jìn)去的,八音那一掌,竟是打斷了她所有的肋骨。
“快來人哪,快來人!”婢女哭喊著,整個人都在抖。
八音居高臨下地睥睨琴絲竹,“痛不痛?放心,這只是利息,你的十根手指頭,我會留著慢慢折?!?/p>
琴絲竹一直盯著八音的方向,眸帶惡毒,邊吐血嘴里還邊嗬嗬的道,“詛……咒你……”
八音不再理會她,她旋身回房,剛躺上外間羅漢榻,就見軒轅神月站在陰影里看著她。
她皺眉。
軒轅神月輕聲說,“她都是胡說八道,你莫要管。”
剛才琴絲竹說的那些話,他卻是全都聽到了。
八音嘴角扯出個弧度,“我知道了,去休息?!?/p>
軒轅神月這才進(jìn)到里間,爬上柔軟的床,閉上眼睛。
然而,八音卻是睡不著的,琴絲竹的話,一聲一聲一句一句的都往她腦子里鉆,她不想去相信,可是,卻連自欺欺人都做不到。
興許,在雉朝飛為她死的那會,她就已經(jīng)察覺到了,但她拒絕去深想。
她寧可,將兩人的關(guān)系定位在姐弟上面,如此,她才能說服自己,為他報仇的理所當(dāng)然。
她也從來沒有考慮過,要如何面對雉朝飛的感情,好在,她現(xiàn)在也不用考慮了。
一夜無話。
第二日,宮商閣修繕完畢,整個院子煥然一新,每一處的布置,都和十年前一模一樣,唯一一點不同的,是院中那顆杏樹不在了。
軒轅神月對這暫時的住處,頗為滿意,然后他便催著八音,去打聽打聽程嬌娘的消息。
八音點頭應(yīng)允,不過在此之前,她還有一件事必須做!
她剪了軒轅神月一小搓的頭發(fā),然后洗掉顏色,裹進(jìn)一張紋繡有八根琴弦的帕子里就出門了。
八音去了端王府,她相信老奸巨猾的端王爺看到這白發(fā),定然就懂了她的意思。
當(dāng)然,她沒直接進(jìn)去,而是花了一兩銀子,雇了個街邊隨處可見的小孩,讓他帶著帕子去見端王爺。
她躲在街邊巷子里,不多時見著端王爺捏著白發(fā),非常失態(tài)地跑出來左張右望,她才一低頭回去了。
軒轅神月這種先天白發(fā)的,在整個軒轅氏都是極為特別和重要的存在。
八音料定,端王爺絕對會毫無緣由地站在軒轅神月這一邊,特別是現(xiàn)在攝政王權(quán)傾朝廷的情況下,軒轅氏急需一個真正的白發(fā)軒轅血脈站出來!
軒轅神月代表的,不僅僅是血脈的正統(tǒng),還有天生的帝王之心!
他以后會是一代明君圣主,當(dāng)然前提是他能順利長大,不半途夭折。
回琴家后,八音直接闖進(jìn)琴長生的書房,然后在他憤怒的目光中,淡然道,“我要臘八節(jié)琴家的進(jìn)宮名額。”
“不行!”琴長生一口回絕。
每年大小節(jié)日,只要是宮中有設(shè)宴的,按照慣例,琴家都會有樂師進(jìn)宮,一來是為宮宴助興,二來則是彰顯琴家樂師地位的卓然,往年,多數(shù)都是琴絲竹進(jìn)的宮。
八音面有嘲意,“琴家主,我只是告訴你一聲,不需要你同意?!?/p>
琴長生面色一寒,“此事非同小可,宮宴絕不容有失,我不可能同意你去?!?/p>
八音偏頭看著他,黑瞳靜默純?nèi)?,濃深的像陳年舊墨,無論怎么磨,都化不開。
她雙手撐書案,俯身湊近道,“琴家,如今還能找出哪位樂師進(jìn)宮?”
琴長生默然,琴家的樂師多,看皆沒有特別出色,又很有特點的,就好似琴家在琴七弦之后,再無第二人,這是一個家族的悲哀,也是沒落的開始。
“還有,”八音漫不經(jīng)心的說,“你讓誰去,我就折斷誰的手指頭?!?/p>
“你……”琴長生手指著她,氣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。
八音拂開琴長生的手,“放心,如今我也姓琴,不會蠢地砸自個招牌?!?/p>
話到這份上,琴長生還能說什么,他頹然坐圈椅中,思來想去,除非老祖出馬,不然又有誰能制衡得了琴八音?
他挫敗地?fù)]了揮手,不得不妥協(xié)道,“既然如此,你當(dāng)好自為之?!?/p>
順利得了臘八節(jié)進(jìn)宮的名額,八音心情不錯,她拍了拍手,轉(zhuǎn)身就走,根本不和琴長生客氣。
回到宮商閣,軒轅神月眸子晶亮地出來問道,“八音,你有程姨的消息了嗎?”
八音坐下倒了盞水,“暫且沒有,不過如果我沒料錯,她應(yīng)該在紅妝樓暗牢,等我傷勢一好,我就去救她出來?!?/p>
軒轅神月松了口氣,知道人在哪就是好的。
八音轉(zhuǎn)而提起另外一件事,“還有一個月是臘八節(jié),我?guī)氵M(jìn)宮,你可有什么要計劃的?”
聞言,軒轅神月吃了一驚,“進(jìn)宮?”
八音摸了摸他頭,意味深長地道,“我今天去找了端親王,你應(yīng)該叫他一聲皇叔,在宮里,他會幫你,關(guān)鍵你得想好,怎么跟現(xiàn)在那位置上坐著的皇帝交涉?!?/p>
“為什么要交涉?”軒轅神月看著八音,神色老成的不像個孩子,“本就是同宗兄弟,他既然已經(jīng)是皇帝,那就繼續(xù)當(dāng)著吧,日后讓他聽我的就是了。”
這意思,就是還是要將現(xiàn)在的幼帝給當(dāng)成個傀儡,用的法子簡直和顏西祠沒兩樣。
“八音,你想多了,”軒轅神月彎著眸子笑道,“他現(xiàn)在就是傀儡,不是顏西祠的就是端親王的,總歸不是個能自己做主的,這樣的性子,他也就只能做好個傀儡,所以,繼續(xù)這樣就是了?!?/p>
八音想了想,還是解釋道,“我?guī)氵M(jìn)宮,就是想讓你現(xiàn)身于人前,頂著一頭白發(fā),彰顯血脈正統(tǒng),顏西祠就不敢在明面上對你下手,宮里頭,端親王也能保護(hù)你?!?/p>
“我知道。”軒轅神月哪里會不明白這些,“不過,你會和我一起進(jìn)宮嗎?”
八音搖了搖頭,“我不知道?!?/p>
軒轅神月正色,“顏西祠不會放過你的?!?/p>
八音失笑,“我也不會放過他的。”
軒轅神月遂不再多言。
接下來的日子,八音以琴八音的名字,在琴家屬下的琴社現(xiàn)身過幾次,每一次,她都是以大紅衣袍青絲披散的模樣出現(xiàn),懷抱七弦琴,那一顰一笑皆同從前的琴七弦一般無二,除卻那張臉,她仿佛就是琴七弦了。
琴八音之名,迅速在王城引起轟動,更為讓人驚嘆的,還是她精湛卓絕的琴技。
以一曲《惜紅妝》,讓在場聽曲的人,紛紛動容,回憶起往昔,不禁感懷落淚,當(dāng)真是余音繚繞,三日不絕于耳。
這樣神乎其技的琴技,縱使她面容不是傾國傾城色,也引起了全城百姓的追捧。
這一日,八音按下最后一個顫音,素手一抬,微微起身,朝琴社眾人一見禮,爾后懷抱七弦琴,飄然而去。
琴社中的眾人,還沒誰從天籟琴聲中回過神來。
“你以為回了琴家,就能保住軒轅氏?”凍徹骨髓的聲音娓娓而來,其中夾雜的力度感仿佛要將人的骨頭一塊一塊的敲碎。
八音側(cè)身,就在樓梯口見著銀灰楓葉紋斜襟長袍的顏西祠。
他一雙寒目深深地鎖在八音身上,背負(fù)雙手,抿著唇,不茍言笑。
八音輕笑一聲,披散的烏發(fā)從臉沿垂落,她并未綰發(fā),只將額前的一小撮用一根紅繩綁在腦后,眉心墜著個豌豆大小的水滴形紅寶石,不施紅妝,素面蒼白,可自有一股子讓人移不開眼的風(fēng)華從她身上散發(fā)出來。
跟著,就那么上了心。
“你是當(dāng)笑笑自己的天真。”顏西祠冷冷的道。
八音眸色霎那銳利,她斜看過去,一瞬,鋒芒畢露,“我保不保得住,不勞你操心,倒是攝政王,要多保重,省的還活不到臘八節(jié)的時候。”
顏西祠一把拉住她手腕,“你當(dāng)真,要幫著軒轅氏?”
八音瞥了眼手腕上的手,字字誅心的道,“不然呢?還要幫著你嗎?”
不給顏西祠說話的機(jī)會,她繼續(xù)又說,“你算什么東西?竊國逆賊罷了?!?/p>
“吾不是!”顏西祠一字一字迸出齒關(guān),“吾,流的同樣是軒轅氏的血!”
八音并不相信,顏家是和琴家還有北烈家,一同并列的三大家族,只不過,琴家自來出樂師,多用在禮樂和安撫人心上面,而北烈家,則是為守護(hù)白發(fā)軒轅氏正統(tǒng)而存在,至于顏家,從前是軒轅氏手中的刀,掌金吾衛(wèi)。
可自打顏家出了個顏西祠,一切就都變了,先是北烈家的覆滅,跟著是把持朝政,反過來架空幼帝,竊取軒轅氏的基業(yè)!
八音拂開顏西祠,眼梢凝起冰霜,“你是不是,與我何干?總是早晚我都會親手手刃了你!”
顏西祠定定看著她,真正的面無表情,“吾就等著,吾倒要看看,你護(hù)著個黃口小兒,能走多遠(yuǎn),千萬莫要死在臘八節(jié)那天!”
話落,他拂袖而去,衣擺翻飛,走的狠厲又決絕。
八音冷笑一聲,對顏西祠知道她想干什么,半點都不意外,她本就是用的正大光明的陽謀!
兩人這一遭,在琴社里并未避諱旁人,自然不少人看見。
不出半天的功夫,整個王城都在傳,因琴八音神似前攝政王妃,連才大婚不久的攝政王都忍不住心動了,親自來琴社聽琴不說,還攔住了伊人去路。
八音沒有因此而惱怒,該說她其實是故意為之,王城里,真正最惱怒的人,是如今的攝政王妃眉嫵。
“嘭”她狠狠摔了案幾上一套粉彩薄瓷茶盞,“王爺真去了琴社?還親自見了琴八音?”
倦鳥單膝跪地,低著頭道,“是,屬下親眼所見?!?/p>
“賤人!”眉嫵一拍案幾怒喝道,“我就知道她不安好心,必定是想勾引王爺報復(fù)我!”
倦鳥沒說話,她只是無甚表情的聽著。
眉嫵暗自磨牙,她深呼吸幾口氣,才道,“他們之間說了什么?”
倦鳥道,“離得太遠(yuǎn),屬下沒聽到?!?/p>
“沒聽到?”眉嫵揚起眉,她走到倦鳥面前,“你告訴我沒聽到?”
低著頭的倦鳥,眼神一暗,“是,屬下不曾聽到?!?/p>
“沒聽到我要你何用!”眉嫵粉面含煞,一腳踹在倦鳥心窩,將人踢的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。
“滾!”眉嫵神色暴虐,心頭一波一波想殺人的沖動。
倦鳥拖著疼痛不已的胸口,眼前發(fā)黑地走了出去,一直到走出眉嫵視野范圍,她才靠著廊檐柱子,大口地喘氣。
她知曉眉嫵喜怒無常,可眼下,她脾性卻是越發(fā)的古怪了,牡丹苑,接連三天,抬出去四具婢女尸體。
倦鳥覺得,她或許應(yīng)該接幾個任務(wù),暫時離開王城。
她閉上眼睛,額頭全是痛出的冷汗,整個人像又受了一回重傷一般。
“死了?”有嘶啞低沉的聲音在她面前響起。
倦鳥猛地睜眼,就見一張萬分普通平凡,又熟悉的臉——八音!
她愣了下,左右看了看,確定這是攝政王府,還是大白天,可面前的人并不是幻覺。
八音饒有興致地看著面前的人,她這樣的反應(yīng)速度,哪里像個殺手,但緊接著倦鳥的舉止更有趣了。
她閉上了眼睛,像靠在柱子邊睡著了一樣,什么都沒看見!
八音輕笑出聲,她越過她,直接往眉嫵的房間去。
倦鳥沒聽到腳步聲,等了一刻鐘后,她睜開一條眼縫,確定面前沒人了,才趕緊起身離開,她還不忘對周遭的婢女護(hù)衛(wèi)打了聲招呼,表示樓主正在氣頭上。
婢女護(hù)衛(wèi)誰都了解,自然不會在這個時候靠近房間。
倦鳥眸色閃爍,不是她不救眉嫵,那人可是琴八音,她不是對手罷了。
而此時房間里,眉嫵看著面前的人,幾乎將牙齦咬碎,“好得很,你竟然還敢前來,今日我就叫你有來無回。”
八音漫不經(jīng)心地在房間里走了一圈,云淡風(fēng)輕的道,“我為何不敢來?這攝政王府,我可是和你一樣熟悉?!?/p>
眉嫵二話不說就要動手,八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躥到她面前,一把扣住她手腕道,“我的人在哪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