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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6 廿五

    陸長生沒見過和尚一來就哭的,還是當著自家郎君的面。

    他小心翼翼看了一眼輪椅上的人,郎君難得沒表現(xiàn)出太多不喜來,安安靜靜坐著,看嵇清柏落淚。

    嵇清柏許是也覺得有些失禮,哭了一會兒便擦干淚,雙手合十,略顯羞赧道:“貧僧乃駝山寺住持,字清柏?!?/p>

    陸長生言簡意賅道:“我家郎君姓檀?!闭f完,再不多加一個字。

    兩江鹽商嵇清柏打聽下來該是姓方,所以一開始就沒往佛尊的命數(shù)上靠,但這種時候來朝臨,還是這般排場的,怎么看都應是個世家。

    對方既然防他跟防賊一樣,嵇清柏也不勉強,他又雙手合十行了個禮,提議去寺中宿下。

    陸長生眼觀鼻鼻觀心地不說話,低著頭就聽見郎君淡淡道:“那就有勞方丈了?!?/p>

    “……!”陸長生以為自己幻聽了。

    郎君看向他,吩咐道:“讓方池去打點?!?/p>

    陸長生只是一晃神的功夫,趕忙應了,下車去找方池。

    留下嵇清柏一人呆在車里,面對著輪椅上的人。

    “我單名一個章字。”檀章看著嵇清柏,突然道,“字乣涯。”

    嵇清柏反應過來,溫和地笑了下,低聲喚了他一句“檀小郎君。”

    檀章沒什么太大的反應,他與嵇清柏面面相覷了一會兒,又問:“方丈剛才為何要落淚?!?/p>

    嵇清柏窘了窘,含糊地編了個理由:“小郎君長得像我一位故人,突然見著……心里難受?!?/p>

    檀章把“故人”兩個字放在嘴里嚼了一遍,突然笑了,語氣稍冷:“與我長得像的人,可不多。”

    嵇清柏沒聽出來他話里有話,單手打著佛語,殷切道:“小郎君是星明照月一樣的人物,自然世間無二?!?/p>

    大約是此般阿諛奉承聽太多了,檀章沒什么額外的表情,他叫了隨侍上車為自己梳頭,挽了簡單的發(fā)髻。

    嵇清柏很羨慕對方這一頭茂盛的青絲長發(fā),忍不住多看了幾眼,又正好被郎君瞧見。

    “小郎君還有幾年及冠?”嵇清柏最后還是沒忍住,問道。

    檀章沉默許久,抿了抿唇,不怎么情愿地答道:“四年?!?/p>

    嵇清柏只覺兩眼一黑,勉強地笑了笑,硬撐著道:“郎君真是,嗯……年少有為,頭角崢嶸啊?!?/p>

    陸長生重新回車上時,就發(fā)現(xiàn)自家主子和和尚之間彌漫著一股詭異窒息的沉默氛圍。

    他有些丈二和尚地摸不著頭腦,又不敢當著檀章的面直接去問嵇清柏,只能表面老實地坐到一旁,眼珠子都不帶轉(zhuǎn)的。

    幸好去寺里的路不遠,馬車一停,坐在后頭一輛車上的小沙彌們已經(jīng)等不及爭先恐后地跳了下來。

    來人排場盛大,連寺里的兩個執(zhí)事也跟出來迎接,博靜在檀章的馬車外頭,扯著嗓子喊嵇清柏:“方丈師父!方丈師父!”

    執(zhí)事們相對看了一眼,目中都有些憂慮,提防著車外面的方池:“敢問我們方丈可是在車里?”

    嵇清柏聽到聲音,怕誤會了,趕忙掀開車簾,沖著兩人無奈笑道:“為師在呢,不得無禮?!?/p>

    執(zhí)事松了口氣,與方丈見禮,才問起來的人。

    方池只說是來朝臨做生意,遇到了對家找麻煩,傷了些人,想要暫時借住于寺內(nèi),好休養(yǎng)生息一段時日。

    兩執(zhí)事不怎么贊同一朝宿進來這么多人,但嵇清柏都答應了,他們也只好應承下。

    臨近傍晚,香客大多已經(jīng)散去,零零散散的幾個也并不引人注意,方池安排著底下人整理出空的禪房,倒也是不客氣,沒多會兒就已搗拾妥當。

    陸長生推著輪椅,咯吱咯吱地碾過了大殿中的青石磚。

    經(jīng)過無量佛像前,輪椅突然停了下來。

    檀章仰頭看向金佛,佛眼低垂,慈悲望來。

    陸長生低頭問道:“郎君要不要上一炷香?”

    檀章看了一會兒,轉(zhuǎn)過了臉,冷道:“我不信他,為何要拜他?”

    陸長生沒敢再說話,推著輪椅不做多停留。

    嵇清柏被兩個執(zhí)事圍著,表情都不怎么好。

    “方丈有沒有受傷?”內(nèi)堂執(zhí)事焦急地問。

    嵇清柏:“我這不是好好的嘛。”

    外堂執(zhí)事沒好氣道:“博靜說你是被綁進去的,他們真沒傷你?”

    嵇清柏嚇了一跳:“小孩兒胡亂說的話,你們怎么能信?”

    內(nèi)堂皺著眉:“來的人不是普通人,我剛還見不少人受了傷,那位坐著輪椅的小郎君方丈可知姓什么?”

    嵇清柏不愿多議論檀章,肅了容,言語里帶著些訓誡的味道:“非禮勿視、非禮勿言、非禮勿聽,既然貧僧有緣遇到,助人為善那也是應該的?!?/p>

    內(nèi)堂還想說什么,卻被外堂制止了,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,內(nèi)堂才放軟了口氣,說:“弟子們只是擔心師父,怕您惹到麻煩?!?/p>

    “為師能惹什么麻煩?”嵇清柏不明所以,他笑著道,“都快半入土的人了,吃不了虧的?!?/p>

    執(zhí)事:“……”

    檀章住的禪房雖然不大,但格局卻極雅致,因為在山上的緣故,房屋前還有院子,栽著一棵茂盛的玉蘭花樹。

    如今是夏初,綠葉繁多卻看不見幾個花蕾,陸長生看了幾眼,便沒了樂趣,剛要進屋,卻見檀章自己推著輪椅出來了。

    “辛夷花期還沒到?!标戦L生說,“郎君先換藥吧?”

    檀章擺了擺手,是讓他閉嘴的意思,陸長生只能退下。

    郎君賞了一會兒樹,一錯眼,便見一人立在院門口,也不知呆了多久,半點聲響也無。

    嵇清柏雙手合十,遙遙對他佛了一禮。

    “方丈既然到了,怎么不進來?”檀章坐在輪椅上,他兩手閑適地置于膝頭,問道。

    嵇清柏其實只是來看看他,開始真沒想著要進去,但既然對方都問了,此刻轉(zhuǎn)身就走肯定是說不過去的。

    “貧僧推小郎君進屋吧?!憋灏靥と朐褐?,他回寺后便換上了袈裟,金紋紅格印著傍晚落日,堪堪灼眼。

    檀章的目光落在上頭,撇過眼,神情終究漸漸陰沉了下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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