淺臻的腿被打斷之后，一直在后院里靜養(yǎng)。在大多數(shù)時間里，她只是透過帶著些雨漬的玻璃凝視著灰暗的天空，一言不發(fā)，溫柔的眼睛因為重傷而帶了幾分暗淡。
窗外有同門小聲說道：“你知道掌門的那個寶貝弟子縱鬼殺人么？”
另一個說：“不知道，這是誰傳出來的？掌門不是說符咒沒寫全才把煞放出來的嗎？何況她好像也沒罰那個小女孩啊，你聽誰說的？”
最初開頭的同門帶著幾分鄙夷說道：“沒寫全符咒？你覺得掌門會犯這種低級錯誤嗎？她根本就是在找借口包庇那個小天才，聽說不光這樣，還讓另外一個弟子替她頂罪，把人家腿都給打斷了呢！”
尚且不知情的人詫異道：“當(dāng)真？還有這種事情？你到底聽誰說的，能信嗎！”
那人道：“還能有誰，掌門親傳的大弟子淺放唄，他說的能有假？”
淺臻躺在屋子里，聽見這些話，幽幽嘆氣：“淺落從小就很優(yōu)秀，從來沒有受過什么挫折，這次的打擊也太大了?！?/p>
站在她床畔的女人臉上有幾道皺紋，身上一件簡單的麻布衣衫，負(fù)手而立，神色威嚴(yán)：“你看清事實了？就這么替她頂罪？”
淺臻苦笑：“這二十大板打在我腿上只是斷了腿，還會長回來……打在一個十歲孩子身上，可能就一輩子都不能用腿了吧？再說師父是掌門，掌門有掌門的苦處……”
那女人冷哼一聲：“算你識相?！?/p>
淺臻的聲音很柔和，一點委屈都沒有：“小落沒來看過我，師父把她禁足了？”
那女人負(fù)手離去，站在門口頓了一下：“你也說了，我是掌門，掌門有掌門的難處?！彼f罷，關(guān)門出去了。
淺臻嘆了口氣：“五天了，小夜該渡劫了吧？”
伏在床頭的夜睜開眼睛，凝視著淺臻的臉。淺臻臉色蒼白地笑了笑，伸手輕輕摸了摸夜的頭：“為什么不去看看小落？”
夜的眼睛里涌出無數(shù)眼淚來，像斷線珠子一般往下掉。
淺臻動彈不得，只能伸手撫著它的臉：“渡劫失敗也沒有什么的，你依舊是很棒的啊，就算你不是神明了，我還是會喜歡你的……”
夜哽咽起來。不是，不是因為這個。
淺臻笑了笑：“好了，別哭了，去看看小落吧。她一個人關(guān)著，不知道會發(fā)生什么呢……”
夜低下頭，不敢動。淺臻揉著她頭上的軟毛：“小夜一直害怕小落嗎？其實小落沒有大家說得那么可怕，她就是個不懂事的小孩子，被人捧慣了，有點小驕傲……去看看她吧……”
夜猶疑著邁開腳步，跳下床，向門外走去。她做錯了事情，不敢再看那個女孩子的眼睛……
明明是……那么小，那么純真的年紀(jì)……
夜小心翼翼地靠近淺落被禁足的屋子，用頭拱開窗子的一角，正下定決心要告訴她事實。
反正也要被遣返回那個世界了，既然是她犯的錯，那就都讓她自己來承擔(dān)吧。
夜低頭，想著。
然而，她剛鉆進去，卻猛地被一只手抱起，關(guān)在屋子里的女孩子將她提起來，開心地笑：“啊，小貓！”
夜抬頭看著她，心里全是愧疚。
淺落湊近看了看她，笑道：“你是個敗神！是個敗神?。 ?/p>
夜怔住，一陣無名的羞愧翻涌上來。
然而，令她萬萬沒想到的是，淺落猛地從伸后抽出一只血淋淋的右手來，對著她笑道：“你是個敗神，我是個廢人，正好呀！以后我們就在一起吧？好不好？”
夜驀然睜大了眼睛，看著那雙被淺落自己親手砸斷的右手，看著蜿蜒血液凝滯在那原本被無數(shù)人羨慕的手上，如同帶著毒刺的荊棘一般扎入骨髓。那一瞬間，一種感同身受的痛楚自夜的胸口翻涌上來，甜腥充斥喉嚨，讓她連叫都叫不出聲來。
而淺落則把她抱在懷里，喃喃地說著：“只要我不說，就沒人知道你是個敗神喲，以后我們兩個就在一起，好不好？”
原本想要告訴她的一切，竟然如同被封了口的罐子一般無論如何都打不開，夜生平第一次那么怯懦，她怕她知道，怕她恨她，怕她立刻收回那句“以后我們在一起”的許諾……
淺落將小貓抱在懷里，眼睛失神地盯著那塊砸斷了自己右手的石頭，呢喃著：“我不恨師父，我不恨師父，師姐說了，師父有師父的難處，她讓我自己動手，已經(jīng)是寬恕我了，是不是？”
說著又把夜舉起來，將她放到窗口：“喏，你把這石頭給師父看嘛，我已經(jīng)乖乖照做了，現(xiàn)在我想去看師姐！”
淺落說這句話的時候，輕松得仿佛是在說，媽媽讓我吃的飯我已經(jīng)吃完了，我想要出去玩。
夜的眼睛盯著那塊鮮血淋漓的石頭，身子忽然顫抖起來，好像那塊石頭是個冤魂，只要一碰就會一生一世纏上她，永遠(yuǎn)不得解脫一般。
夜忽然凄厲地慘叫一聲，轉(zhuǎn)身從窗戶口逃開，瘋了一般地跳向遠(yuǎn)處，頭也不回地跑了。
淺落還在屋子里叫：“哎，小貓，小貓你不要走??！我要去找?guī)熃阃姘?！小貓！?/p>
夜企圖找尋一個可以逃避的所在，然后躲進黑暗里，讓重重黑色的簾子將她包圍，伏在地上，好把這一切盡數(shù)忘記。
然而，被禁足在屋子里的淺落的聲音卻越來越明晰，聲音越來越大，無論她逃到哪里，都不能躲開這聲音。
“小貓？喂，小貓？”
最后，那稚嫩的聲音忽得化作一聲厲喝：“夜！”
夜猛地驚醒，手術(shù)臺上耀眼的光明刺入眼中，眼里全是一片熾熱的白色，她瞇起眼睛，下意識抬起手來遮擋光明。
一個帶著口罩的人看了她一眼，笑道：“我還以為我遲早也得當(dāng)一次獸醫(yī)呢，沒想到小夜這么給我面子，一直堅持到現(xiàn)在?！?/p>
夜喘息一聲，將手疲憊地垂下搭在手術(shù)臺邊兒上，啞聲道：“又被你救了一命?！?/p>
站在手術(shù)臺邊上的女人帶著口罩，只露出一雙有點鋒利的眼睛來。她此刻雖然笑了笑，但是那雙常年看刀的眼睛里還是冷的，讓人不由得想起手術(shù)刀上的金屬光澤。
她將刀子放在金屬盤子里，發(fā)出叮當(dāng)一聲響：“半只腳踏進鬼門關(guān)，看見鬼了沒有？”
夜的瞳孔因為強烈的光芒而收縮，無力地看著她移開手術(shù)燈，覺得眼前一片虛影晃過女人，索性把眼睛一起閉上：“沒看見鬼……但是走馬燈走了一遍，正暈著。”
這女人便是淺放說的刑醫(yī)生了，此刻摘下手套將她從手術(shù)室往外推，似乎是怕她睡過去，正沒話找話說：“怎么樣，你看見了什么？”
夜一只手放在眼睛上面擋著光，笑道：“忘記了。夢么，睡醒了，就什么都不記得了?！?/p>
她被推出去，卻沒看見淺落來迎接她，心里一時間有點空，眼睛向下移動，才看見手術(shù)室外面的長椅上，淺落和章又薇正疊在一起睡得正香。章又薇已經(jīng)倒在淺落腿上了，睡相還算是勉強能看，然而淺落歪著個腦袋，趴在章又薇身上，正別扭地睡著。
夜嘆息一聲。
這時候，寂靜的走廊里忽然想起皮鞋踏在地面上的聲音，一個熱情洋溢的聲音從另一端傳了過來：“哎呀呀，我們夜大人脫離危險了呢！”
夜費力轉(zhuǎn)過臉，看見淺放的西裝搭載上手臂上，如今正張開雙手以一副驚喜萬分地模樣走過來，臉上那副虛偽的神情她再熟悉不過。
夜厭煩地閉上眼睛。
淺放走過來，俯身在手術(shù)室邊兒上看了她幾眼，問刑醫(yī)生：“度過危機了沒有？”
刑醫(yī)生那雙閃著金屬一般寒冷光澤的眼睛轉(zhuǎn)過來看了看夜，說：“夜大人怎么會有危機呢，這么點小傷，很快就會好了?！?/p>
這時候，章又薇略帶沙啞和憤怒的聲音傳過來：“你口水都快滴到我臉上了！起來！別壓著我！”
淺落迷蒙地睜開眼睛，晃晃腦袋，伸手揉眼睛：“天亮了？”
夜身上的麻藥勁兒還沒過，但是看見淺落睜眼的那一瞬間，忽然覺得這么活著也不錯。
淺落呆著腦袋那么傻坐了好一會兒，眼睛才不那么虛了，似乎終于想起來夜還處在危機之中了，猛地從長椅上跳起來，問：“刑大夫，怎么樣了？”
女醫(yī)生笑了笑：“你自己來看吧？”
說著指了指夜胸口縫合處：“不會留下傷疤的?！?/p>
夜警惕地看著她：“你想干什么，別扒我！”
刑醫(yī)生笑起來：“哎呦，小貓害羞了呢?！?/p>
淺放見沒有人理會自己，站在原地似乎無聊了一下，復(fù)又對章又薇說道：“章小姐已經(jīng)有我的號碼了，如果有什么問題想要答案，隨時都可以來找我?！?/p>
章又薇冷笑一聲：“我為什么要去找你？你這種小人，說的話有幾分能信呢？”
淺放笑了：“章小姐，你是章家未來的繼承人吧？”
章又薇抱肩：“是又如何?！?/p>
淺放將西裝披在身上，笑著向走廊盡頭走去：“十年前，如果你的姐姐沒有死，那么章家的繼承人還會是你嗎？一個優(yōu)秀的降鬼師，真的會被鬼魂騙去心臟嗎？”
說著，他回頭輕聲道：“你遲早會來找我的。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接手了一個怎樣的家族。”